夏天来得出人意料
——谭凤祥《朝阳风物》读记
高海涛
夏天来得出人意料,下阵雨的时候,我收到了凤祥的书稿。
在电脑上阅读,觉得他的文字,也同样是出人意料的,就像窗外的雨滴,密实、清亮、优雅、从容。很久没读到这样的文字了,透着沁人心脾的地气,氲氤着,升腾着,仿佛大地唱给自己的歌。
我认识凤祥已经多年,他对朋友的赤诚,对工作的敬业,对书籍的挚爱,以及对历史、文化、艺术与生活的深沉而广泛的情趣,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很多次我回故乡,就住在他所供职的朝阳大厦,进进出出,总能看到他忙碌、谦和、质朴的身影。有时候去周边的县乡活动,也是他主动开车同往,一路上我们无话不谈,而说得最多的,还是各地的物华天宝,辽西的山野文脉,故乡的风土人情。往往也会沉默,他突然不说话了,那可能是路边的什么景致,或仅仅是一丝风色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禁要独自发呆或叹美。
天大地大,辽西之大,烂漫无边。山美水美,辽西之美,五彩缤纷。
这一天,天是那么暖和,有地气蒸腾上来,让人意兴勃发。景致是那么美,那么美。
——《在辽西秋天的大地上行走》
凤祥是辽西大地的行走者,辽西历史的收集者,辽西文化的叹美者。我知道他当过教师、开过书店,近年主要从事旅游业,而且做得有声有色。他的这本书稿,显然和他的职业有关,很多篇章涉及三燕故实、地域景观、乡野风物、田园味道,间杂历史考证,充溢文化乡愁,重现人生记忆,融入切身体验。如果你恰好不忙,闲闲地读来,说不定就真会有说走就走的冲动,去朝阳,走辽西,而且自会乐游其中,流连忘返。
但作者显然是低调的,他的这些文字固然可以读作风物志、旅游书,但其价值却远不限于此。在我看来,凤祥有着很高的文学修养和造诣,他写的是一种别样的“行走文学”,是独具个性的风物美文、田园美文,至少其中相当一批作品,放在最好的“新辽西派”乡情散文中也绝不逊色。这些作品,是他自己“生命形式”的外化,凝聚着一个辽西读书人的精神气息和审美经验。
如果赶集的当天,你恰好是那个蹲在后山山梁上的羊倌,迎风开怀,喜气盈盈。你就会有闲心看到,你也是由一条曲折如蛇的小路托送到山顶的。远方,那如老树根须般的小路,缠绕着,匍匐着,起伏着,向着主干道凝聚。有隐有现,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宽有窄。
——《小路的芬芳》
这是辽西的小路,也只有真正的辽西人,才会记得那芬芳葱郁、匍匐起伏、时隐时现的小路之美。我的学生赵春玲画过一幅国画,一匹踏过草地的骏马回头嗅着自己的后蹄,题为《蹄香》。而在凤祥的笔下,那走在山梁上的羊倌,会不会看到他的羊群也一个个扭过头来,正嗅着自己的蹄香呢?正是沿着这样的小路,我们一天天长大,然后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为了异乡人的召唤,去追逐远方的潮水。然而不论我们走了多远,故乡的记忆都还是那么清新如初,历历难忘。
……像是初春的原野。早晨凉沁沁的草地。一颗露珠清泠泠坠落。几片芽儿脆声声舒张。两弯叶儿羞怯怯亲吻。……有姑娘从远方踏来,缓缓地悄悄地。窸窣,沓沓,渐渐,脚步急了,惊动了草,划破了风。便有大群大群的呼吸,大群大群的脚步,大群大群的朗笑。一点,一丝,一串,一片。混杂不清了,喧嚷着,扩展着,冲击着……
——《辽西物象》
我真的很喜欢凤祥的这些文字,像是辽西独有的风情画,也像是辽西独有的歌谣。如《天地山河》《小米》《又回故乡》《父亲的园子》《给妻》《赶集》《没有妹妹》《童年虫趣》《小脚的四姑》《紫陶消夏记》《小村的炊烟》《小城的悠闲》等,那种朴实的描摹、深美的抒情,就像是并行不悖的两个侧面,相映成趣,可圈可点。尤其可贵的是这些散文深接地气,写的都是辽西那片风土,辽西草、辽西树、辽西人、辽西的童年和乡野、辽西的往事和炊烟,很多丘陵边地的人情风物,可能都是别处所没有的,或者即使有,也不像这里的那样意境融彻、亲切感人:“或者长成疙瘩柳,或者站成白杨树,在辽西,你别无选择。”就连这里的荒芜,似乎也别样成一种风景:“农人已在田地里备耕。地气上升着,原野荒芜着。春的诗行,正在开篇。”
但是文学作品,即使是乡情散文,我认为仅仅接地气是不够的,还应该有某种远风,这是我从《诗经》中获得的灵感:“良苗怀新,平畴远风。”确实,读凤祥的文字,我觉得不仅有地气的氲氤,也不乏远风的吹拂。而如果说这地气是他的生活和经历,这远风就是他的眼界和感悟,并主要来自他的读书和行走。
以《辽西物象》之一章《青果》为例,作者在秋的枝头看到一枚尚未成熟的青果,这几乎是一种发现,秋天的成熟属于“*灿灿的甜蜜、圆滚滚的饱满”,也同样属于这枚青果:“有过经历,有过求索,仍然留着浅薄和累累斑痕,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写,远方就有了,境界就有了。不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命的成长总比生命的成熟更高贵。
再如《小窗鹅*色》,全文不足字,但却给了我很深的感动和很多的联想。夜晚独行,一方小窗,鹅*窗纱,如迎春花,突然现于眼前——
从此那一夜便凝入血脉的搏动凝入生命。飘满温热的明亮的小窗啊,编织进每一片脚印每一路行程。携了恋人漫步有这种温馨,醉了友人小酌敞开心扉时有这种感受。
再遇了活蹦乱跳的孩童,总感觉他们是从小窗里孕育;再见了温情漂亮的少女,总感觉她们在鹅*色里走出。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爱的感觉,它出自辽西,但并不属于辽西,而是属于诗和远方。这鹅*色的小窗,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的《清洁明亮的地方》,想起了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想起了前苏联歌曲《灯光》“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还想起了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在评价英国诗人布鲁克时所说的:“一种对所有潺潺流动的、牙牙学语的、轻轻结冰的事物的爱。”
还是让我回到眼前,窗外的雨还在下。想起家乡的雨,凤祥说:“辽西乡村的雨,常常很急。痛快淋漓,快意恩仇!”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夏天,读到凤祥这些出人意料的文字,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实际上,凤祥的为人和他的文字之间是有张力的,他的为人是那样的厚重、诚朴,而他的文字却是这样的飞扬、灵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写出了可圈可点的朝阳,写出了可读可思的辽西,也写出了我们*牵梦萦的精神故园,那片青铜般的土地,白银般的山水,以及山水之间所有的传奇与朴素而神奇的记忆。
是的,辽西有许多可看之处,最是辽西行不足。作为一个辽西人,我特别希望有机会,去走遍书中写到的所有村镇集市、河套鱼塘、野寺古塔、山路河湾;去尝遍书中提到的各色山乡美味、民间菜肴、小米荞面、豆腐碗砣。我想起去年译过的一首英文诗《野山桃》,作者是美国20世纪初著名的女诗人埃莉诺·怀利(ElinorWylie),这首诗写了一次畅想中的旅行,与所爱的人携手,而旅行的目标地在我看来,就是像辽西这样的地方——
我所爱的景色,是简朴和洁净/是用珍珠般的格调画出的素容/我在血液中,更亲近赤裸的山峦/瓦蓝的天空,银质的寒冷,以及/一湾细水如线,卷进奶色的山洪/潺潺流过山坡,石头围拢的草坪/我爱的天空是浅蓝的调子,或是/雪色濛濛,田野里的庄稼不多/打成捆也不丰盈。春天很短暂/就像苹果花吸了口气,而夏天/也因为过于美艳,不能久等/秋天是迅捷的,就像用树叶/点起的篝火,转眼就会变冷/只有冬天是漫长的,冬天/就像是沉沉的,憨憨的/难以醒来的梦境。
我引用自己的译诗,是为了和凤祥印证一下,这是否很像朝阳?是否很像辽西?我们都向往诗和远方,而对于诗和远方来说,其实我们脚下的土地,也同样是令人向往的诗和远方。怀利的这首诗和凤祥的这本书,我觉得都证明了这一点。
年6月6日
(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翻译家。中国作协会员,中美文化交流促进会顾问。曾任大学英语教师、辽宁文学院院长、《当代作家评论》主编、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辽宁大学、东北大学、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第八、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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