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张丽制作: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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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的辽西丘陵,山路上轻盈地走着五六个女孩子,大的不过十八九岁,小的也有十五六岁。她们都梳着两条或长点或短点的麻花辫,穿着因新旧不同而颜色深浅不一的蓝布裤子,身上的棉布碎花袄却五颜六色。每个人的衣兜里,都有一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甚至会有一面小小的圆镜子。走着走着,不知谁起头,她们唱了起来,唱《丢戒指》,唱《茉莉花》,唱《月牙五更》。那个穿红地儿蒲公英花袄的,笑嘻嘻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穿绿地儿梨花袄的追着她哈痒,及至追上了,却反被捉住了双手,两人抓挠着笑作一团,被赶到近前的穿紫地儿杏花袄的分开。她们的出现,使一面山坡色彩斑斓地生动起来。到山顶,她们停步四顾,指点着哪个村子住着姑姑,哪个村子住着姨。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辽西乡间常见的一幕,女孩子们应该是一个村里的,年纪差不多,平日结成帮恋成块。此刻她们不是去瞧戏看秧歌,就是赶集逛供销社,再不就是去照相馆照相,或者是去随礼。
瞧戏看秧歌,那得是正月,太远处也不去,七八里方圆以内。到了戏台下也不拆帮,这样一个小群体很惹眼,几个外村小伙子假装看戏,夸张地大声说话,眼角余光不时地扫过来。她们不去对接那目光,只专注台上,一边看戏一边小声地议论,扮小姐的是咱村谁的表姐,拉胡琴的又是谁的三舅。即使剧中爱情的悲欢,让明净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也羞于承认,紧眨几下眼睛,笑着对女伴说:“风忒大了”。散场了,绝不流连,转身回家。
赶集逛供销社也不是常事,集镇在十几里外,家里买卖点东西,不一定非她们去,还有父母和兄弟呢。可若她们之中有个人要添件花衣裳,定会全体出动。涌进供销社,并不理会东侧的副食,只将正面长长的百货柜台细细地观赏一遍,那里有鲜红的头绳,粉红的发带,圆圆的小镜子,方方的花手绢,白瓷瓶的雪花膏,扇贝壳的蛤蜊油。目的地在西侧,木质柜台上摆放着的纯棉布匹,分平纹和斜纹两类。平纹布较薄,夏天穿凉快;斜纹布较厚,冬天穿挡风。她们悄声品评,哪个花色是新来的,哪个花色上次就有。最终为伙伴选中了翠蓝地儿配一簇簇粉色海棠花的那款,微笑着看售货员把量好的布刺啦一声扯下来。她们从不怕“撞衫”,两人要好,买同一块花布,做同样款式,连蒜疙瘩扣都盘成一样才好呢。
照相是很隆重的事,不是说照就照的,总得筹划一些日子。临出门,各自找出最得意的花布衣服穿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镜子前认真地照几遍,互相看着没瑕疵了才出门。当然是合照,听照相师的安排,前排坐两三个,后排站三四个,这个把头向左扭一点,那个把脸稍稍抬起来,往前看,笑一笑,灯光一闪,“咔嚓”一声,才松一口气。半个月后拿到手的照片,也许是许多年后,她们唯一的曾经在一起的念想。
随礼的机会不多,女孩子不愿意一个人去随礼。赶上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和这几个女孩家都沾亲带故,于是各自征得家里同意,便一起去了。别看在路上说笑打闹,到了人前,她们是腼腆安稳的:八碟四碗的正席,只夹眼前的菜;明明肚子没饱,也不好意思再叫人添饭。赶上办喜事,也会红着脸手拉手溜进新房,看看坐在炕上的新娘,瞅瞅屋里的嫁妆。
这些事情加起来,一年里一起出门也不过七八回,平日要上社劳动,为家里挣工分。劳动时她们也会挨在一起,手快的一条垄薅到头耪到头,转回身替手慢的薅两把耪两锄,然后围坐在地边休息,让花布袄攒成一朵缤纷的花朵。这时候她们面色红润,额角微微见汗,被贴身小衣囚禁得没有棱角的胸部起起伏伏,如将要绽放的花苞一样饱满充溢。
她们喜欢棉田里的活计。棉花本是乡间普通的作物,但花开白*粉红紫五色变化,十分娇艳,是庄稼里的美人。女孩子爱的,是花阵中徜徉的感觉。大眼睛的那个,撩起衣襟和花朵比颜色,高鼻梁隔垄轻拍她一巴掌:“臭美!”翘嘴角笑着接话:“人家那叫香美!”清脆的笑声引来过路人的目光,不由赞出声:“这几个丫头,花蝴蝶似的!”秋天里采撷着洁白柔软的棉朵,会突发奇想:“你说,咱们穿的花布,是不是前年咱们种的棉花啊?”“嗯,兴许会有那么几个布丝儿吧。”
歇伏或猫冬的日子,聚到一铺炕上做针线,纳父母或弟妹的鞋底,或偷偷准备自己的嫁妆。同上社时一样,她们穿的是带补丁的花袄,肩头袖口前襟,补着当初裁剪这件衣服时的边角料。若舍不得用新布,便找一块干净的颜色相近的旧布,绝没有现在影视剧上红花袄补绿花布的事。一针一线缝得周密,不细看是看不到针脚的。补丁又穿破了,整件衣服旧得禁不住针线,只好拆了它,稍结实的地方剪下来当补丁,其余的堆鞋底。衣服虽旧,浆洗得干干净净,离近了,闻得淡淡的皂香。她们必还有一件没有补丁的花袄,平时放在柜子里,出门到村子以外的时候穿。
这一铺炕的“闺房”,是最自由的地方,可以相互透漏一点隐约的心事。有未婚夫的,羞红着脸,把他的小照拿出来给大家看;没订婚的,会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起有人给她做媒了。这时她们的心情很复杂,甜蜜忧伤期待依恋,说不明白。
人前,尤其是生人面前,她们永远是羞怯的。路过别的村子,认可绕远,也要避开在众人眼前走过。话语里不会带着不雅的字,庄重得别人也不敢在她们面前言语放肆。若是被人称呼以已婚女子的称谓,则认为是在侮辱自己,会真心生气。
有一天,她们之中有一个要出嫁了。男方托人做的媒,她父母打听得是个过日子人家,便应承下来。不是包办婚姻的年代了,赶时兴在供销社相亲,她低着头佯装看花布,一张脸宛若柜台上的红布一般。彩礼钱被父母还了娶嫂子的饥荒,她只得到两块棉布,正好缝床被子做件夹袄。针线穿过棉布嗤嗤有声,她想:被子和衣服的里儿面儿都是棉花织的布,里面絮的是棉花,连针上纫的线都是棉花捻的,人到啥时候都离不了棉花吧。她又想,女孩子也像棉花呢:七八九岁是棉花花,随风起舞,嬉笑无心;十五六七岁是棉花朵,暄软如丝,干净暖和;出嫁后是棉花布,夏可当单,冬可当棉。当她穿着水红地儿配着金红百合花的夹袄,伙伴们抱着大红地儿配碧绿叶子和一朵朵碗口大粉牡丹花的被子,簇拥着走向送亲马车,围观的人群不禁赞叹:“平常就觉着这孩子俊,没想到穿件新衣裳,更好看了。”“你细看看这帮闺女,哪个不跟画上的美人似的。”
我一直在心里称她们为花布美人。这些女孩子,棉花般平常,棉花开花般娇俏,棉布般温暖可人。她们本身,如一块花布,柔软透气,贴身安逸。她们不一定每个人都很漂亮,但却每个人都很美丽,花布袄里的青春鲜花初绽般天然质朴。她们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她们和花儿一样盲目。
以为花布美人会永世繁衍,延续不息。可是,有那么一年,城市里兴起盖高楼,需要数不清的砖,城郊开砖厂的人找村里的亲戚帮忙,招一批实在能干的女工。于是她们去了大地方,每月领工资了。她们回来的时候,花布袄外套着一件合体的蓝的卡上衣,翻领,玻璃扣,衣兜还带着盖子。第二年她们再回来的时候,蓝外衣领口处露出来的,便是各色的确良衬衣了。
再后来,她们剪了长辫子,烫了荷叶卷儿;小镜子和手绢,装进小巧的拎包。化纤材质的衣服轻易穿不破,省了一针一线地打补丁;脚上脱下百缝万纳的千层底,商场买来的鞋更时兴。
藏在丘陵褶皱里的辽西乡村,没有躲过这一场嬗变。花布美人渐行渐远,终于连背影也消失在拐角,失落不可溯回。
花布美人,三四十年没见到她们了,我寻找过,除了几张发*的黑白照片,任何地方都没有了她们的影子。
作者简介:魏红莲:女,做过农民、煤矿工人。辽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散文学会会员。爱好读书、写作,作品见于《辽河》《作家天地》《散文百家》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醒心杖》。
诵读者简介:张丽,博客名清泉,国家主任级播音员,中共*员,本科,北票市作家协会,朝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朝阳楹联协会会员,曾任广播电视台播音员,记者,主持人,总监,目前北票市广播电视台综合办主任。年起创作散文和诗歌,新闻和播音作品多次获得辽宁省广电系统一等奖,是辽宁省金话筒成就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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