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龙应台
①我曾经坐在台北市议会的议事大厅中,议员对着麦克风用狼犬似的声音咆哮,官员在挣扎解释,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不停,语言的剑道在*治的决斗场上咄咄逼人,刀光夺目。我望向翻腾暴烈的场内,调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术一样,“倏”一下,议场顿时往百步外退去,缩小,声音全灭,所有张开的嘴巴、圆瞪的眼睛、夸张的姿态、拍打桌子的扬起的手,一瞬间变成黑白默片中无声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
②我坐在风暴中心,四周却一片死静,这时,寂寞的感觉,像沙尘暴的漫天黑尘,以*魅的流动速度,细微地渗透地包围过来。
③我曾经三十天蛰居山庄,足不离户。坐在阳台上记录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下时与山棱碰触的点的移动。有时候,迷航的鸟不小心飞进屋内,拍打着翅膀从一个书架闯到另一个书架,迷乱惊慌地寻找出路。
④在特别湿润的日子里,我将阳台落地玻璃门大大敞开,站在客厅中央,守着远处山头的一朵云,看着这朵云,从山峰那边慢慢飘过来、飘过来,越过阳台,全面进入我的客厅,把我包裹在内,而后流向每个房间,最终分成小朵,从不同的窗口飘出,回归山岚。
⑤冰箱永远是空的。好朋友上山探视,总是带点牛奶面包,像一个社会局的志工去探视独居老人。真正断炊的时候,我*昏出门散步,山径边有农人的菜田,长出田陌的野菜,随兴拔几把回家,也能煮汤。
⑥夏天的夜空,有时很蓝。我总是看见金星早早出现在离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月亮就上来了。野风吹着高高的树,叶片飒飒作响。老鹰独立在树梢,沉静地看着开阔的山谷。我独立露台,俯视深沉的老鹰。
⑦我细细在想,寂寞,是个什么状态?寂寞,该怎么分类?
⑧有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朋友们在我的山居相聚,饮酒谈天,十一时半,大伙纷纷起立,要赶下山,因为,新年旧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须和家里那个人相守。朋友们离去前还体贴地将酒杯碗盘洗净,然后是一阵车马启动、深巷寒犬的声音。五分钟后,一个诗人从半路上来电,电话上欲言又止,意思是说,大伙午夜前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好像……他说不下去。
⑨我感念他的友情温柔,也记得自己的答复:“亲爱的,难道你觉得,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不寂寞吗?”他一时无语。
⑩寂坐时,常想到晚明张岱,他写湖心亭: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深夜独自到湖上看大雪,他显然不觉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学的必要。但是,国破家亡,人事全非,当他在为自己写墓志铭的时候呢?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笑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或许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吧。
1.赏析文中画线的句子。
老鹰独立在树梢,沉静地看着开阔的山谷。我独立露台,俯视深沉的老鹰。
嘉峪关归去来
沈天鸿
①明长城到此为止。祁连山却仍一脉地西去,只扔出一座文殊山,凭着山脚下呜咽的讨赖河之险,与立于北的黑山对抗。铁青着脸的黑山山脊如马鬃微露,似有伏兵万千,隐隐腾起狰狞的杀气,逼视着扼两山之间十五公里宽峡谷的嘉峪关。孤峙*峪塬上、三面临戎的灰*色的关楼却悄无声息,漠漠平沙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四面辐射开去,一种铅灰色的肃穆,如重重又重重难以数清的帷幕静垂大地,夹着晚来天欲雪的沉重。远远地,几匹瘦驼啃着枯*的塞草,在沙上悠悠晃晃,逆着西沉的夕阳看去,如黑黑的剪影,那牧驼的人也如一剪影,使人疑是从帷幕深处走出的历史中诱敌的兵士,一场刀光剑影,血溅枯沙的恶战爆发在即……
②这儿是古战场,数百年前英雄系马磨剑之处,单于猎火照狼山、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地方。
③我们的旅行车,便是从这冥冥中仍回响着铜的嘶鸣、铁的冷啸的古战场穿过,停在关下。双脚踏踏实实地踏上嘉峪关的土地,我深深感到年9月里的一天,我出现在这儿纯属偶然。不论过去与未来,这一瞬间和另一瞬间都有许多选择,但偶然不容选择。偶然没有过去与未来之分,它永远是现在时。
④现在的关门大开。大开的关门也仍是关门,尽管再无士卒把守,我的思想,仍然已中重重埋伏。罗城,瓮城,内城,道道城墙边的埋伏者中,必有一人是我未知姓名的祖先。他来自关内何处?他知道他出现在这儿也是纯属偶然吗?偶然构成人的命运。他到这儿来了,他执行了命令,他进入了阵地。通往敌楼的马道上,他和他的同伴们的脚步明明灭灭……
⑤我轻轻移动的双脚,每一步都出其不意,踏在数不清的看不见的手上。
⑥汉代,在这儿设有玉石障;五代,这里设有天门关。而从明洪武五年,征虏大将*冯胜置关首筑土城算起,至今也已有六百多年了。数百年风雨,数百次血战,城墙和箭垛仍十分坚固。攻打关城的时间之纵队,在相持中与戍守者一起风化为粉。散成沙丘一片了。
⑦唯有关城无恙,挂过号角的铁钉还在那儿,被*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石级还在那儿,甚至当年构筑关城经过精心计算、完工时仅仅多出的一块砖,也仍毫无变动地呆在西瓮城“会极”门楼后边的狭窄檐台之上……既往的一切,都如这块可望而不可及的砖了:多余而必须。既在当初的那儿又不在当初的那儿。
⑧这块砖就是历史。历史就是人们所记得的东西。人们记得它首先必须看到它,而能看到的砖或文字都是一种障碍,它们是让我此刻立足的嘉峪关,已绝对不是历史深处那个真正的嘉峪关了。真正的历史深处的那个嘉峪关,是卡夫卡的城堡,谁都听说过,但谁都无法进入。它永远属于几百年前的那些戍守者,他们的脚步在我身前身后杂沓,甚至就从我身躯中穿行而过,而相互毫无知觉——对于他们,对于历史,我们是不存在者。历史是他们的,只有当代史才允许我们厕身其间。在我无法参与的那么多为历史所忽略了的夜晚,瓮城积雪盈尺,戍守者们于怔忡中冻醒,寒风扑打关门,宇墙上传来冻脆的刁斗声……春来了,而这里仍然是塞草未青,白发的戍卒于关楼的墙角下以两石相击,然后流泪听击石后发出的啾啾燕鸣——那是关中春暖的燕鸣,那是家乡吴语般的燕鸣啊!
⑨如今,“击石燕鸣”作为一景传下来了,那些为历史所忽略的夜与昼则是永远地遗失了。历史忽略那些昼与夜,是因为那些日子里没有发生值得记载的战事,但那些日子这儿有活生生的人,有比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可能更为丰富更为立体的人在。忽略了人的历史,分明有几分假了,历史深处的嘉峪关因这遗失,更分明有几分虚幻了。
⑩权且把它当作布景吧。我和同行的几位诗人分别照了几张相。离去的时候,车出关门,我回头隔着玻璃望了一眼,蓦然发现关门外的斜坡上立有一方石碑。莫非是战死在这儿的古代将士的墓碑?不是。那是附近的一个大队书记。死去快三十年了。农民打死的。青天白日。凶手太多,反而找不出凶手。反革命凶杀案。墓碑上刻有“烈士”二字。陪同我们的诗人林染这样说。
?我再次回了一下头,嘉峪关已远,那块石碑更是虚渺不见了。我闭上眼睛。我这次偶然的嘉峪关之行到此为止。
?我的确到了嘉峪关。我确实没有到过嘉峪关。这两种说法都对。
(选自《散文》.12,有删改)
2.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赏析文中首段画线的句子。
祁连山却仍一脉地西去,只扔出一座文殊山,凭着山脚下呜咽的讨赖河之险,与立于北的黑山对抗。铁青着脸的黑山山脊如马鬃微露,似有伏兵万千,隐隐腾起狰狞的杀气,逼视着扼两山之间十五公里宽峡谷的嘉峪关。
离我最近的草
李玉良
①家乡的田野,生长着一种我不喜欢的草叫沙蓬。村里那些乡亲,几乎都不喜欢这种草。冬去春来,有一些草,从地上针尖尖似的冒出来,沙蓬也以绿的姿态出现。只要有土的地方,它都会生长。看样子,沙蓬的生命很顽强,它不但长在远离农田的贫瘠土地,还和别的一些草长在近距庄稼的地畔,甚至长在肥沃的地里,与庄稼分享农人撒在地里的汗水和肥料。
②沙蓬露头不久,葳蕤的茎秆就长出与银针相反的绿针。那时候,它是嫩嫩的、绵绵的、软软的,没有锋芒。放学后,奶奶交给我拔猪草的活,我快乐得如鸟儿一样,提着筐子,跟几个伙伴出去了,不屑多长时间,一筐子嫩沙蓬提了回来,奶奶把大部分沙蓬留给猪吃,再拣一把,用清水洗了,给我做菜饽饽。现在想起来,奶奶当年做的那些菜饽饽,是乡村最好的美味。
③挨过春天,甜苣苦苣抽出茎秆,开出*花之后,沙蓬也长高了,也长硬了。可以说,它是地上生长的一种异样的草。夏末季节,这种草蓬炸成箩筐般大,它不再是破土而出时那种娇嫩劲儿,而是浑身长刺,锋芒毕露,不但人不可伸手触摸,连牛驴骡马也敬而远之。
④大自然的草,各有各的形象,有的迎风而立,有的见风就倒,特别是沙蓬,经不住秋风吹打,在白天,也在晚上,以球形的姿态,被风追赶着到处跑。小时候,在乡村的日子里,是沙蓬撵着我长大的。这几年,我在铁路上干活,每天出去,都能见到沙蓬,铁道的路肩上,走多长的路,它们从不会在我眼前消失。这一天只要风大,它们有时跑在你前面,有时抱成一团,拦住了你的去路,有时在你身后拼命地追赶,火车在铁道上跑,它们在铁道下面跑。那天,我看到一个独特的景象:一大群沙蓬站在护网外,如天真而又充满幻想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急驶的火车。还有很多沙蓬,有的跑到山洼,有的跑到水沟,它们在背风的地方躲避着,好像跑得有点累了,歇在了那里。
⑤终于在这一天,我改变了对沙蓬的看法,沙蓬不能迎风而立,是它的天性使然,它只能在风来临时选择逃跑,至于它最终的结局,对于我们并不重要,它的宿命是一岁一枯荣。
⑥在我看来,百草中最数沙蓬脆弱。我发现,乡村那些老百姓和我们这些外出打工的人,跟沙蓬一样,都是弱势群体,一生就这样奔跑着忙碌着,我们干活有时是漆黑的夜晚,有时是天刚破晓的黎明;有时在阳光炎炎的烈日下,有时在飘飘洒洒的雨中,有时在鹅毛飞落的雪天。无论多么辛苦,我们都无怨无悔。
⑦人跟沙蓬走得是那么近,有时候,人的一些作为,都被沙蓬看在眼里。有一群人在挥汗如雨地干活,为什么有一个人站着不动,还指手画脚地骂他们,不能好好说吗?那天,我也在这群人中干活,看到了这些沙蓬,也听到了它们的话。有一名临时工,听到那个人的辱骂后,平心静气还了两句,就被开除了。一旁的沙蓬,埋怨他不该像它们一样锋芒太露。
⑧长刺的沙蓬,注定命运好不到哪里,因此我怀疑它们还是当年在铁路边看到的那群沙蓬吗?还是说,童年的沙蓬一到成年就注定会以另一种姿态呈现?我想到了鲁迅《故乡》里的闰土,少年时的机灵、自由,与中年后的木讷、顺从,这难道就是造物的杰作吗?但不管怎样,它的确离我很近,近得我能嗅到它的味道,捧着它的灵*,并期待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再次与它相逢。
3.第④段画线语句写了铁路边的沙蓬,请分析其表达特色。
04何容何许人也
老舍
①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力。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像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
②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他的“古道”使他柔顺像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
③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利益与必期的效果。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④是的,他不像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的事。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脱。他的默默悲哀是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1)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自要他肯给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说,没的说彼此就愣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哭别人。
⑤(2)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改了毛病好像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往比懒一些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耍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
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4.“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请分析这句话在文中的作用。(4分)
5.文章多处描述了何容身上“矛盾的现象”,请分别从交往、生活、心理三个方面加以概括。(4分)
6.联系文中两处画线的句子,请分析“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这句话,并说明它表现了何容什么性格特点?(6分)
7.“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探究文章最后一句的内涵。(6分)
答案与解析一、龙应台《寂寞》
1.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将老鹰人格化了,它如同沉静、深沉的自然界智者。作者对老鹰的